作泥大夢 訪劉作泥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丘秀芷◎採訪報導 林茂榮◎攝影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■劉作泥走訪西安,獲准下坑道直接觀察陶俑。



 


劉作泥是當前世上唯一會手塑陶燒大型兵馬俑的人,其他真正的兵馬俑,是兩千多年以前的秦俑,再就是現代模製、複製的。他既然是唯一,當然,也就是說:沒有師父,全是自己研究燒製的。


他的工作室有一座與真馬同樣高大的馬俑。看到的人很好奇:如何能一體塑燒,因為泥土塑捏得不好、調拌不勻、溼度不平均,一燒就崩塌的。還有馬四隻腳如何承受那麼大的身軀,身軀必須中空,厚度要多少?馬頭、頸項、尾巴,以至耳朵⋯⋯,如何一體成形捏塑得生動?如何燒窯時不變形,還有燒製的溫度、燒窯的時間要如何控制?


劉作泥在四十六歲之前並不是玩泥土的﹔玩陶藝之前,他開畫廊,也作畫;在成畫家


之前,他畫電影看板;而在畫電影看板之前,做過油漆工;而油漆工之前⋯⋯
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■劉作泥身旁畫像,為畫家劉其偉所作。攝影◎丘秀芷     



 


小乞兒流浪記


話說前頭:七七抗戰那年,民國廿六年,他生於山東,家境不錯,自小喜歡圖畫。


由於抗戰勝利並沒有帶來好日子,國共開始擴大內戰,逼得家人南遷。


跟著母親逃到南方,廈門戰役中母子離散,他偷渡到香港時才十一歲。被港警收容了一段時間,


由一名戚姓警察保釋出來送到天主堂,每天做些打掃清潔工作,領洗後為教堂神父附祭,換些剩菜剩飯吃。教堂裡一位傳教士農瑾華,對他很照顧,會給他一些衣物等日用品。但是,管理廚房的領班常欺負他,一次他按捺不住,也顧不得年幼個兒小,和廚師們爭執被揍,甚至連飲食也被折扣,不得不離開天主堂。


在孤苦無依的情況下,劉作泥去了調景嶺難民收容所,以為可以逃到調景嶺學校唸書,誰知因提不出難民證明,更難生存。十三歲的小孩,求生存的方法只能乞討,晚間露宿街角、廁所、地下道,人們丟棄的報紙是最好的禦寒物品。當時已經有台灣去的《中央日報》、《新生報》、加上香港的《星島日報》等,報上有梁又銘、牛哥的漫畫連載,像《土包子下江南》、《牛伯伯打游擊》、《三叔公》⋯⋯等。他視若瑰寶,每天看,也留存起來。


乞討了一段時間,攢了一點錢,買個擦鞋箱,做擦鞋童,但是他是當地人所稱的「上海佬」──當時香港對逃港難民的稱呼,連擦鞋都被在地幫派剝削、搶劫。他也撿過煙頭,做自製煙賣給最低階社會的人。


流浪的歲月,一直是以舊報紙為床單、被子。報上的漫畫,一直是他的最愛。


成長中知道自己長久流落街頭很不體面,心中早有一個當畫家的夢,他對漫畫作者牛哥最為羨慕。為了撿拾報社丟棄的漫畫稿,提著擦鞋箱到《香港成報》、《星島日報》等報社翻弄垃圾箱尋寶是常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■劉作泥〈跨越障礙〉,25×15cm1993年。


 


油漆工與街頭畫家


劉作泥漸漸的成長,教堂裡常照顧他的傳教士農瑾華,安排他到聖達濟修中學唸書,這時他已十七歲。俗語:要了三年飯,給當皇帝也不換。劉作泥並沒有好好唸書。國文老師劉子華看他是個人材,告訴他:「你這孩子,將來不是最壞就是大好。」


劉作泥在自己心中忖度:自己一定要做大好的那一邊,但流浪歲月中長期受到歧視,性情暴燥,


有一位修士馬千里,每回劉作泥犯了錯,就叫他去自己的辦公室,罰他抄十遍《天主經》、


《聖母經》,抄完給個蘋果、三明治吃。那都是劉作泥經常看得到、吃不到的東西。


十六歲到聖達濟修中學求學,邊討生活邊唸書,仍然不安定,於1946年由香港到台灣,


初到時仍是居無定所,被早已來台的父親安置在他朋友家中暫住,不久自己又開始在台北流浪,


當時靠刷油漆作為謀生的方式。油漆刷子跟畫筆很接近,每揮起刷子,他腦海裡又構築繪畫的美夢。他找機會到張英超先生那兒學畫,有時到人多的地方速寫,車站是最常去的地方。


年復一年,服完兵役後他進步更多。



 


生命中的轉折


十分奇妙,就是因為常在車站速寫,一位當時《新生報》的主筆──史習枚先生,看這年輕人是可造之才,邀他去聯合廣告公司做事。當時這家公司承攬百分之九十以上台北市各大電影院電影廣告看板。很多廣告前輩也是從這公司走出來的,劉作泥從油漆工變成廣告畫者,收入漸漸穩定。史習枚先生送他一句話:「外方內圓」。意指寫字要在方格裡變化,和做人一樣要有規範,要懂得圓潤。


1949年看到《自立晚報》刊登牛哥招考學生,免費教導學習漫畫,


在幾百個應徵者中同時和趙寧、小董(董定明)一齊入選,這一轉變對劉作泥而言是美夢的實現。在此同時,他揹起畫架,各處寫生,也畫插畫提供給《皇冠雜誌》、《聯合報》、《中華日報》等發表。


而在李石樵先生那學素描,也獲益良多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■劉作泥〈親愛的〉,30×20cm1985年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天主聽到他的聲音


曾經受過天主眷顧的他,對天主堂特別有情感。當時延吉街有個小天主堂, 附近都是田,到教堂要是走田間路, 小路盡頭有株大樹,是他經常寫生入畫的景點。天主聽到劉作泥心中吶喊!有一天光啟社召考美術指導人才,要每個報考的人當場作畫,考題竟然就是:「畫個小教堂,羊腸小徑走進去,有棵大樹!」沒有什麼學歷的劉作泥,曾度過多年流浪歲月的劉作泥,打敗了許多大學藝術系出來的應徵者。他進到光啟社,除了繪製佈景畫,也擔任TV攝影,將藝術相通相融的觀念用在電視方面深獲好評。後來他又換了幾個職場,甚至到大專院校授課,但是他從不放下畫筆,而除了畫畫,對於雕塑、園藝等,他也有高度的興趣,因此在當時設計製作了國家公園的座標〈陽明山花鐘〉。行有餘力,他想為畫家、陶藝家或雕塑家服務,於是他在台北新生南路開設今天畫廊。藝術家展覽免收租金,只有作品售出時收百分之三的費用。



一次他到陶藝家連寶猜工作室拜訪,談話時連寶猜丟一塊泥土讓他玩,他順手捏了一個小泥人騎馬,表現人與馬之間的互動。他捏好後,連寶猜說:「你有天份,可以玩泥巴。」


劉作泥帶了兩大包泥土回來,開始捏製人與馬的一切一切。慢慢的,他捏些別的,土地公、鄉村婦女、小孩、老人,塑具象的,也塑抽象現代的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■劉作泥〈土地公〉,33×20cm1999年。


成功燒製兵馬俑


1970年,他看到日本出版的秦始皇陵兵馬俑畫冊。劉作泥原本平日只是捏小件泥偶、燒製,看到與真人真馬齊高大的秦俑,十分震撼:想:古人能,我何不試試?


他開始蒐集所有秦俑的資料,研究大件陶塑,並試著捏製、燒製的一切方法。大的


陶塑,一定要中空──否則根本無法勻燒。而且,那麼大的東西,如何使之站立?如何一體成形?不一體的話會崩裂、倒塌。


尋尋覓覓,1986年,他到南投水里,租人家原先專門燒製大水缸已沒落的的蛇窯。他在窯內用三個月的時間製好一座幾乎與窯同高站立的兵俑。俑高二米一(窯內是高度二米三)。接著又塑馬俑,從四肢塑起,但馬身、馬頭塑好時,腿已壓下來,變短了,只好重塑,從失敗中摸索。秦坑兵馬俑每一具表情不一,型態各異,可見的不是一個模子出來,一定是一個個塑造。而軟軟的泥土如何「立久不變


形」,要如何在陰乾的過程(廿多天到一個月)中不裂、不垮,而這麼重的素坏又如何支撐?這些疑問沒有人可以請教,僅靠一試再試。


他從「草人借箭」的故事裡得到啟迪,終於想到用稻草和蘆葦做內部支撐,他以三個月的時間,包括塑「立俑」、「馬俑」、「跪俑」。塑好等陰乾,再燒製。他研究出燒大俑不能用饅頭窯,而必須要用隧道窯,火候易控制,燒完以後,拆掉窯頂部分,所有的「兵馬俑」皆是原地捏塑、原地燒窯、原地展示。



 


學者與創作者的分野


大陸的學者認為「兵馬俑」是燒好後才搬入坑內的。但劉作泥則從種種跡象認定:


都是坑內塑好、陰乾、燒製,因為秦坑道現場有排煙槽,窯壁有高溫燒後的跡象,又為


防止素坏燒後會縮百分之十至十五,地面以磚塊舖設,以防陶馬燒時漸次移動收縮而損壞。


秦坑大窯內除了放置兵馬俑,另有工作檯、泥槽的跡象。坑中數千件俑,無一相同


表情,甚至髮辮各異,可見得由不同人塑造。而模特兒就是窯坑裡的工匠們。


大陸學者或有說:秦俑是分批逐件塑製再組合。劉作泥認為:根據塑燒經驗,即使燒成功,組合上也有困難。大型陶甚至其他陶製品,如果不是一體塑造、一次成形,是辦不到的。


而且種種跡象顯示:秦陶俑燒後未搬移,俑中空軀有稻草、蘆葦支撐高燒後留下的不同色澤,


絕對是一體成形。


劉作泥未見真秦俑前,自己僅憑蒐集的資料的判斷創造並且燒製。1987年燒製成功後,


一直到去年2002年,才走訪西安。西安兵馬俑博物館特准讓他下坑道直接觀察各種陶


俑。看了之後確認兩件事:一是秦俑坑就是窯燒現場,二是所有秦俑都是一體塑造的,


而非分件組合。即使到今天,大陸仍沒有人能燒製大陶俑,有的也只是模製複製品。


世界其他地區乃至台灣也都是如此。


劉作泥的前幾件作品,經朱銘介紹由收藏家典藏。而他的工作室中,目前有座俊偉


的大陶馬,那是他從西安親臨「兵馬坑」,細心觀察,再度自我驗證的第二件馬俑作品。


他還繼續在研究,只不過哪裡有大窯,他就到那裡作。


       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■劉作泥〈馬俑〉,220×206×75cm2002年。


繼續構築泥莊夢



童年的小乞兒,當時做的夢也僅實踐一半,另一半是希望在這塊,你、我、他都說「愛」的土地上做點落實的文化建設。


1996年劉作泥集資買下新竹縣寶山鄉一萬八千坪土地,想蓋一座台灣「俚諺語園區」,不幸種籽播在岩石上,發不出芽來,如今土地仍然躺在那。


他說:「有幸而為人,在我們唯有的一次生涯中,最重要的是開闢一條『生而有意義,死而無憾』的正確大道。」這也是他年雖花甲仍在做他的「泥莊」夢的原因吧!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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